各位同學,早安!
相信各位對「人文素養」這個詞並不陌生,近年來台灣的社會和教育界也有不少疾呼培養公民和學生人文素養的主張。一般以為人文和科技相對,包含了文、史、哲、藝術等領域,而所謂培養人文素養,就是廣泛接觸這些領域。但是,接觸這些領域充其量只能算是增進人文知識,卻不一定因此具備人文素養。我們不要忘記,毛澤東會寫迷人的詩詞,希特勒也曾經以成為素描家和水彩畫家為志向,但他們卻寫下人類歷史、文化的浩劫。這是因為他們擁有的是人文知識,不是人文素養。
台灣作家龍應台曾經在一場演講中說道:「知識是外在於你的東西,是材料、是工具、是可以量化的知道;必須讓知識進入人的認知本體,滲透他的生活與行為,才能稱之為素養。人文素養,是在涉獵了文、史、哲學之後,更進一步認識到,這些人文『學』到最後都有一個終極的關懷,對『人』的關懷。脫離了對『人』的關懷,你只能有人文知識,不能有人文素養。」
在這裏,我認為「人文」應該更廣義地解釋為人類的文化,包含人類自古至今、從自己社會乃至異社會的生活總合,而人文素養是指對人有深刻的認識、對人有終極的關懷。這兩種東西跟你所學、職業不見得有什麼關係—你可以是一位市場的小販、車行的黑手,但你有很深厚的人文素養;你可以是一位文學博士,但你卻一點素養都沒有。換句話說,只要秉持對人性的探索和關懷,在座的每一位,不管你的族群,不管你的軍種,不管你的軍階,都可能培養出深厚的人文素養。
日本漫畫家手塚治虫曾在晚年的一場演講中,語重心長地說道:「在現在的教育體制裡,我們教孩子數學、社會、法律,或是電腦以及各種先進機械的使用方法,可是卻沒有把最重要的東西—人生的價值是無限的觀念、生命的尊嚴、在宇宙和大自然之間人所扮演的角色等問題—教給孩子們。…在現在技術優先、科技萬能的社會裡,「重整人性化的生活」的教育顯得格外重要。 …如果從小就徹底教導孩子們生命的可貴、如何去善待周遭的生命,現在的孩子所面臨的問題會減少很多。而這樣的教育從現在開始也絕不算遲,它將對孩子未來的人生產生很大的影響,此外,也能培養孩子不管在什麼樣的環境下,都能堅強的超越困境,勇敢的活下去。」
手塚的這段話相當程度詮釋了「人文素養的內涵」以及我們「為何要培養人文素養」。他認為教育首要引導人們重新找回「人性的部分」,而這包括了個性和群性的發展。
事實上,西方人文主義Humanism原義就是指富有人性的學術研究,也就是指那些與人的尊嚴相配的研究,它以個人的興趣、價值觀和生命的尊嚴作為出發點,視人生為哲學的學校。人文主義重視人的價值,提倡個性與人權,主張個性自由,而人文素養的涵育,旨在使人性化的人自由、獨立地思考,省察自我並同理他人。
如果從這個角度出發,那麼人文素養的培養,或者手塚治虫所謂「重新找回『人性的部分』」,首先要求個人的自知和自覺,也就是古希臘哲人蘇格拉底說過的「know thyself」 (認識你自己)。老子在道德經33章寫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意思就是說能瞭解別人的人,是有智慧的人;但能瞭解自己的人,是真的明道之人。能戰勝別人的人,是有力的人;可能戰勝自己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
自我是一個複雜而動態的構成,以認識自我而言,最基本的是區分「自己」和其他的人或物,認知和自我有關的屬性和偏好,再高一層的自我認知則是監測自己動態的情緒變化。一般而言,對自己表面的認知,像是自己的身高、體重、美醜、結交了多少朋友、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等,許多人都是很清楚的。但是對自己更深層的認知,像是自己的能力、氣質、性格、優缺點、對人對事的態度、夢想等,許多人可能就不太清楚了。你們可以想想,當你自問:「我是誰?」時,會浮現那些答案?
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迦納提出多元智慧理論,相信每個人都具備語文、數理邏輯、視覺空間、聽覺音樂、動覺肢體、人際、內省和自然觀察等八種智慧,其中的「內省」指的就是瞭解自己。也就是說,迦納的理論將「對自己進行思考」視為智能的一個領域,它與潛能發展密切相關。而回扣到人文主義的論題,全面且正確地認識自己,是我們必須做的一項功課。我們必須先認識自己,找到一個真實的「我」,才能進一步發展潛能,深刻的認識他人、對他人建立終極的關懷。
語 文 | 運用文字思考、語言表達和欣賞語言深奧意義 |
邏輯數理 | 邏輯分析問題、執行數學計算、以科學方法探討問題 |
空間視覺 | 準確感覺視覺空間,並將其感覺立體化呈現出來 |
音樂聽覺 | 敏於音準、旋律、節奏和音質,善於察覺、辨別、改變和表達聲音 |
肢體動覺 | 運用全身或身體某部分來表達想法和感覺,靈巧創作、改造事物 |
人際社交 | 了解他人情緒、意圖、動機和期望,並據此適切回應 |
內省自覺 | 了解自己,有效處理欲望、恐懼和能力,並據此調適、計畫和導引自己人生 |
自然觀察 | 區辨、分類生活環境中各種自然物種或非生命物質 |
投影:蔡銀娟「我的32張臉孔」(作者是一個台大社工系的畢業生,卻在唸碩士班時決心轉行,跑到紐約跟英國學畫去了。她曾做過廣告製片助理、高職教師、靈骨塔企劃編輯、馬戲團訪演助理…等千奇百怪的工作,造就了這些思維。)
像蔡銀娟這樣挖掘自己、剖陳自己是需要勇氣和智慧的,但這將是我們從靜態的human being轉化為動態human becoming,也就是讓自己可能改變,重新定義自己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第一步。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曾這麼寫道:「從孩提時代到變成老年人的這段時間,自己心裡的那個『人』是一直連接著、持續著。而且更要緊的是如果覺得自己生存的方式錯了的話,不要因此就想去死,生存的方式是可以改變的。雖然有點難,這也是一種發現連結自己的新方法。」他接著說,「而我們自己心裡的『人』不僅和日本人,也和全人類的歷史連接著。…所謂的未來,就是大家長大以後都能和現在心裡的『人』繼續維繫著堅持下去。也就是和未來的日本人、未來的人類連接著。各位親愛的孩子,請你們一定好好地善待自己心裡的那個『人』。這是我最想要對大家說的一句話。」
在這段話,我們看到大江健三郎從自我乃至他人的全面性觀照,而這種視「他者」為「命運共同體」的概念,正是人文素養中認識他人、同理他人的核心概念,而這似乎卻也是標榜功利、自利的現代社會最為欠缺的。我們經常看到搶新聞的記者為了衝高收視率,問哭得死去活來的罹難者家屬:「你現在心情如何?能不能談談死者…」,或者我們自己也曾冷漠地覺得颱風/地震受災戶、海嘯罹難者,或者飢荒、戰火受害者與我們無關。然而,我們不難發現,暴力、災禍得以橫行的背後,是因為有人保持緘默,而溫情、正義伸張的背後,則因為有人挺身而出。
當1945年1月27日奧許維茲集中營被解放時,發現的是7000多瘦若鬼魅、垂垂待斃的猶太囚犯,以及尚未掩埋有若山堆的骨骸;而從婦女受難者頭上剪下的頭髮多達7噸。大多數德國人固然未必直接參與了納粹在歐洲各地的暴行,可是百姓的忍氣吞聲,卻給了納粹黨徒更大的勇氣來為所欲為。反觀在2003-2004年在伊拉克阿布格拉比監獄的美軍虐囚事件,例如不准囚犯睡覺、侮辱囚犯和強迫囚犯赤身裸體,是因為美軍中有人看不慣這種凌虐囚犯的行為,在探囚的美國調查人員來訪時,趁機轉交照片光碟等證物,才使這個醜行曝光的。
因此,如果我們願意對他人的權益、價值觀乃至生命多一些關懷,多一些同情,多一些尊重,也就是前面說過的對人有深刻的認識、對人有終極的關懷,那麼這個世界將會變得更加美好。(投影:紐約的雪)
許多人以為文、史、哲、藝術是最能啟迪、發展人文素養的,因為在這些非功利導向的博雅學科中,我們可以通過文人、史家、哲學家、藝術家的敏感心靈,思索存在的意義。這麼說確有幾分道理,像是杜甫的詩讓人湧起悲天憫人的情懷;司馬遷的《史記》秉筆直書,使後人能以古鑒今;孔子、老莊的思想至今仍讓人吟咏再三;而莎士比亞的戲劇、貝多芬的音樂、梵谷的畫作則透現出人生的廣度、厚度和深度。不過,人文主義既然視人生為哲學的學校,生活無處不是學問;人文素養並非僅能由藝術或人文學科才能獲得。有時候,我們在報章雜誌、甚至網路上,都能發現一些動人的故事,讓我們沉思自己存在的意義,生命的尊嚴和價值。
這張照片是凱文卡特,贏得九四年普立茲新聞特寫攝影獎的作品。那是一個蘇丹女童,即將餓斃跪倒在地,而兀鷹正在女孩後方不遠處,虎視眈眈,等候獵食女孩的畫面。這張震撼世人的照片,引來諸多批判與質疑。當人們紛紛打聽小女孩的下落,遺憾的是,卡特也不知道。他以新聞專業者的角色,按下快門,然後,趕走兀鷹,看著小女孩離去。在他獲頒這一生最高的榮譽兩個月之後,卡特自殺身亡。道德良心上的譴責,可能是卡特無奈結束生命的原因之一吧?在我們周圍,正有無數這樣的圖像在形成、在發生,你我是否也僅止於按下人生鏡頭的快門,然後,漠然地擦肩而過?
1985年11月13日,哥倫比亞魯伊斯火山突然爆發,山上的積雪融化後夾雜著泥石流順坡而下,幾乎吞沒了附近的阿麥羅鎮,造成了毀滅性的災難。火山爆發後的第三天,美聯社的法籍攝影記者富蘭克福尼爾趕到現場採訪。在現場發現一個叫奧馬伊拉的12歲小姑娘被兩座房脊卡在中間不能自拔,她的脊椎已被砸傷,儘管福尼爾曾經當過外科醫生,但此時也無能為力。只有在他拍下小姑娘那美麗而堅強的面孔的同時,不時同她交談。希望增強她生存的力量和信心。待救護人員趕到時,她已在泥漿裏浸泡了60個小時了。雖然小姑娘接受了治療,但還是死了。福尼爾從始至終守候在奧馬伊拉身邊,一直拍到小姑娘下葬的最後一個鏡頭。翌年這組照片獲第29屆WPP突發新聞系列一等獎,其中充分表現小姑娘橫遭滅頂之災時仍能保持神情鎮定自若的這張被評為1985年年度最佳新聞照片。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非洲少雨,連年乾旱,成千上萬的人民在饑餓中、在瘟疫中備受折磨而走向死亡。許多記者在那裏拍攝的鏡頭觸目驚心,令人不寒而慄。這幅作品很有代表性。記者前去採訪旱情十分嚴重的烏干達,深深地為那裏經受的苦難而感動。他沒有一般化地去拍攝面黃肌瘦的災民,也沒有去拍攝寸草不生的乾裂土地,而是拍攝了一個對比強烈的鏡頭--豐潤的大白手和枯瘦的小黑手,從而表達出自己對於乾旱惡果的強烈感受和向社會呼籲的熱望。作者大膽的畫面剪裁,捨棄了對比以外的一切東西,而使人們的視覺感覺強烈而集中,強化了照片的視覺衝擊力,使乾旱帶來的深重苦難在無言中得到充分展示。
二戰結束後日本經濟逐步從廢墟上復蘇,發展迅JCSW。然而隨之而來的工業污染也日益嚴重。由於一家名叫“奇索”的化學工廠不斷向海裏排放含有大量水銀毒素的污水,以致當地漁村許多人得了一種怪病:四肢萎縮,全身痙攣,導致死亡。美國記者史密斯得知這一情況,決定用照片揭露這種污染環境的罪惡,為受害的人們討回公道。1971年在日本女友的幫助下,他開始到水俁村採訪。在三年半的時間裏,他和漁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拍攝了許多真實的鏡頭。廠方為了阻止他採訪,雇用了打手多次襲擊他,以致被打傷住進了醫院。但他“九死不悔,永不妥協”,終於拍攝到了上千幅照片,完成了採訪。他選出175幅出版了一本名叫《水俁》的畫冊,發行量達到三萬冊。這個專題不僅轟動了日本,也轟動了全世界,引起了全世界人民對環境保護問題的高度重視。他的這些作品,有如喚起人們共同起來保護環境的警鐘。
從前面蔡銀娟內省的歷程中,我們發現自我的省察,其實本來就涉及對他人(社會)、環境(自然)的感應。人文主義關切人性和人的尊嚴,卻不必傲慢地「以人為萬物之本」,生命的尊嚴不只存於自我,存於他人,也存於其他生物。「自然界裡充滿了和人類一樣的生命,各式各樣的生命彼此互相牽連,才能共存於地球上」。手塚治虫和宮崎駿便經常在作品中傳達著生命可貴,萬物有靈的信念。我相信一個具有人文素養的人,是不忍傷害任何一個生命的。
在座有人可能會開始焦躁,今天的主題明明是「陶冶人文素養,塑建軍人優質形象」,怎麼都沒提到跟我們切身的「軍人」?我想既然人文素養關乎人性、生命的尊嚴與存在的價值,它與每個人都切身相關。而即便軍官養成訓練和軍旅生活具有高度的特殊性和明確的目的性,請各位記得,軍人先是一位獨立的個人,才是社會期待下的軍人。也就是說,你作為人的這個身份,是一切思言行為的準則或說憲法,即便軍中具有怎樣特殊的文化,你在軍隊中的各種作為,不應踰越人的本份。我知道在集體生活的催化和麻痺下,很容易被抺滅自我,也很容易產生價值觀的動搖,但就像上面所舉二次大戰的納粹惡行或美國兵的虐囚事件,終究會受到社會和歷史的公評。
德國有一位劇作家布萊希特,曾經在一部作品中描寫了這樣的一個角色--「這個人從小就非常勇敢,後來國家發生戰爭,他馬上就投身軍旅上戰場,也因為敢於深入敵營殺敵而受到褒獎;然而,休戰時期,他依然故我地到民宅掠奪殺人,卻因此被判處死刑。」身為軍人的各位,肩負著保家衛國的責任,也可能比一般人更有可能置身非人道的戰爭之中。也因此,軍校教育在各方面為你們的身心做臨戰的萬全準備。然而,正如上述戲劇所提示的,戰時的判準畢竟與承平時不同,而你們也終究會回歸社會,過著和一般人類似的生活。如果沒有這樣的體認,那麼你可能覺得自己和社會格格不入,像許多帶著越戰創傷的老兵終身難脫夢魘,或者社會上的其他人會戴著有色眼鏡評斷你。我認為,人文素養不只能豐富各位的內在,提升生命的寬度和深度;人文素養中對人的關懷、對生命的尊重,可以聯繫個人與社會,亦得以跨越軍、民之間的藩籬。
今天在座的各位大概二十出頭,在三十年之後,你們之中在座的可能有許多已晉身將軍或擔任國家要職,也就是說,你們將來很可能影響社會,掌有權力,決定一個社會的走向。我誠摰祝福各位能從現在開始培養自由、獨立思考的能力,能時時省察自我並同理他人,豐富內在,並使存在的價值和生命的尊嚴得以彰顯。
美國詩人山姆.李文森曾寫了一首小詩送給他的甫出生的外孫女,在此我想要與各位共同勉勵,他寫道:
- 要有魅力的雙唇,就得說仁慈的話語;
- 要有明亮的雙眸,就得看別人的優點;
- 要有窈窕的身材,就得和飢餓的人分享食物;
- 要有美麗的頭髮,就得讓孩子每天撫觸它一次;
- 要步履沉著穩重,就得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孤獨。
- 我們留給你光明未來的傳統,
- 人類的溫情關懷永不止息。
- 人比萬物更需要修補、更新、振奮、糾正,還要彌補、彌補、再彌補。
- 不要放棄任何人。
- 記得,若你需要援手,那麼它就在你的手臂下方。
- 當你年歲漸長,就會發現你有兩隻手:一隻用來幫助你自己,另一隻用來幫助其他人。
- 你的「美好辰光」還在前方,願你來日久長。
*國軍軍事院校95年班應屆畢業生愛國教育演講。台北:國防大學政治作戰學院。